那晚的海像個無人島,封閉而荒涼,是只有我和阿生知曉的地方。
我受夠凌晨麥當勞裡薯條混雜清潔漂白水的味道,和隔壁桌中年男人不間斷的自言自語,便拉起阿生離開。屯門入夜便會逐漸死去,區內大部分的生命體都要早睡,趕在清早擠進各種交通工具然後被運入市區,維持城市每個零件的運作。在深夜時分,那些欠缺生產力的,失業的中坑、逃學的飛仔飛女、不回家的癲佬,只能在24小時營業的麥當勞索取免費的光、食水和容納。
離開麥當勞後我茫然地看著阿生,入秋的風穿透如白紙般的夏季校裙,使我打了一個寒顫。阿生察覺到我的震動,輕撫著我外露的手臂說,去海裡吧。
當時我並未察覺他說海裡的意思,只想起海曾為阿生帶來的羞恥。
一節作文課上,老師要我們寫出自己心裡的海。不少人寫了俗套的維多利亞港,也有好些人寫日本的海台灣的海英國的海。只有阿生寫了屯門碼頭那一角浮滿垃圾的海。老師顯然覺得很逗趣,當著全班問他為什麼這樣寫,他回答說因為人生中只見過那一片海。那時不知哪個頑劣的男生說了一句,是因為你和那片海一樣臭才這樣寫吧,少吃點鹹魚啦,引得全班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。我看到阿生紅耳朵的窘迫,開始留意起這個男生,他讓我感覺很真實。
沒多久後才知道他每天帶飯回學校吃,飯盒裡固定放有鹹魚或豆豉鯪魚,味道很大。我也帶飯,省錢。於是我總多裝一份的菜,與他同吃。有時我也吃他的魚,咬不動,乾硬的口感使人無法想像牠們曾柔軟靈活地在水中游動。
我們走到了蝴蝶灣沙灘,風很大,浪聲也很大。我很冷,只想把自己完全縮進校服裡,或者再縮小點,小得可以被風吹進浩瀚裡。海灘微弱的街燈,隱隱約約透露眼前混沌的墨色。只有遠處城市的燈光以及偶爾飛進視線的飛機閃燈,宣告前方似乎有盡頭。
有幾顆走路時揚起的沙子鑽到我的黑皮鞋裡,我索性脫掉鞋襪,赤腳感受每踏出一步時沙粒的流動。
「這次你爸媽又因為什麼事吵架?」我的聲音顯得很薄弱。
「啊爸買了一隻五十元的風箏給啊妹,啊媽罵他浪費錢。」他的聲音沒有一點波浪。
五十元可以吃兩餐麥當勞了,我沒有把這想法說出來。
「我以前經常一個人來。你看,對面是東涌,每天有數不清的飛機載著數不清的人去更遠的地方。」他的輪廓融入黑暗中,像本來就屬於黑暗的一部分。
「給你一個願望,你會飛去哪裡?」
「以前我常常在想,飛機最遠可以把我帶去哪裡。南極?北極?當飛機在夜空最接近星星的時候爆炸,裂開的粉末便能成為星塵,永遠佔有天空。」
我停下腳步,仰頭看因城市光害而模糊的光點。
「可我現在連一張去台灣的機票錢也付不起。」他的黑皮鞋摩擦沙子的聲音響了一點,似乎還有不少沙粒被踢起。
我們下水吧,他不等我反應就開始脫掉身上的校服。我也跟著拉開校裙拉鍊,並脫下裡面的襯裙,走進海裡。
看不清前方和刺骨的寒冷使我前進得很艱難,阿生過來牽著我走向水深。水浸到胸口時,我們開始泅泳。浸沒在濃稠的黯中我不敢肆意地游,只輕輕地撥動四肢,像是被壓縮在罐頭太久的魚,已經對游泳陌生。
在液態的黑暗中游了很久很久,停下來發現還是離岸邊沒多遠,錯了方向。累了,我和他就背朝海,面朝天,仰躺在海上,不再游動,任由海浪推移。身體水平地被大海切成兩半,耳朵泡在水裡,聲音聽得不真切,仿佛在聽魚語。
「那次作文課你寫了甚麼海?」他冷不防的一句話使海水輕微地波動。
「希臘的海。」
「你看到希臘遊學團的海報時,瞳孔裡透出蔚藍的光,像外星人。」
「那個遊學團要一萬多,麥當勞兼職的時薪是32.5,去一次等於369個麥當勞小時。」
「海報不是寫有優惠嗎?」
「原價三萬多。你覺得優惠是商家的一種侮辱嗎?已經對你大發慈悲打個七八九折,只要你給一點錢,可你連那一點也給不起,那就不是價格的問題了。」
第一次認識希臘是在屋邨髮廊的一本過期旅遊雜誌上,照片中藍藍白白的色調在油亮的紙上反射著店裡啞黃的燈光,我從未見過這麼藍的海。在近乎純白的矮房之間站著一個碧眼紅唇的異國女人,漂亮得不應存在於世界上(後來才知道修圖軟件的威力),當時只覺得她必然是流著寶石藍色的血。我也想流那樣的血。所以我在手腕割了幾個口子,看鮮血先是一排露珠然後匯成一行,沿著手的線條滑下。我的血是紅色的。一開始我不願相信,又在小腿、大腿、肚子和手臂割下幾刀,還是紅色。我難過地哭了,卻連淚水也是殷紅的,很醜,便不哭了。但我依然相信,我的血會在希臘變成藍色。
我假寐了一會,在天與海之間,沈睡與清醒之間,傳來一聲重物下沈的聲響。我呼喚阿生,沒有任何回應。這讓人心慌,我調整姿勢游向他原來的位置。忽然我的腳被一道強力拉向海底,整個人陷入水中,水以窒息的力度從四面八方灌入我的頭。我拼命呼吸,卻吸進一大口水。腳部的牽扯突然鬆開,本能使我向上浮去。一雙大手赫然壓住我的頭,怎樣也抵達不了水面。缺氧使四肢逐漸無力,放棄掙扎。
阿生在這時把我拉起,緊緊抱住我被泡成海綿的身體。「假如我們一同死去」透著水汽的句子變得似有若無,讓人無法判斷真假。溺水後的身體無法作出任何反應,只能閉著眼睛,待他如懷揣巨石般帶我降至無盡的深淵。可是沒有。
我忘記後來兩個濕濡的軀體是怎樣離開,只記得在那之後沒多久,啊生就和那個夜晚一起隱秘地消失掉。老師只用兩三句話交代他的退學。有人說他父母帶把他帶回內地,我想,他與海的距離是否更遠了。
後來的後來,不再有人提起這個名字,他就像水氣一樣蒸發,仿佛從未存在。
本文獲「香港文學季・文學好自然」徵文比賽 ——海 優異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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